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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已经老了，这变化很奇怪。仿佛昨天，他还是那个年轻的、充满活力的父亲，可以在我回家的时候，坐在小院的石桌旁与我扳手腕的父亲。但是现在，他却在我的感觉中，突然老了。
回到家的时候，父亲正在与别人聊天。言辞间，对我还颇为赞赏。
他还不知道，**领导**早把我喊过去，递给我**张下岗人员的名单，里面有我的名字。而我，**个四十岁的男人，马上要面临和**群刚毕业的小孩**起挤在人才市场里面找工作的情形。
***个知道消息的是妻子，她叮嘱我先不要告诉父亲。父亲头**天还在巷口对邻居说，儿子正当年，看着儿子天天工作，才发现自己老了。
父亲确实老了，口齿有些不清：**件事情，能唠叨半天的时间，语序颠三倒四，用词含糊不清。说起我，他记得的仿佛总是我年少时的顽劣，而他总是作势吓我，*多的时候，也只是扬起手打我**下，高高举起，轻轻落下。
做了**辈子行政秘书工作的父亲，没有真正打过我。
而我的父亲，如多数人的父亲那样，不如母亲亲近，但又不如老师严厉。他自然而有威严，不过从小学中学大学**直到参加工作，我也算得上是**个乖儿子。
可就是这个乖儿子，在不惑之年，却意外地受到了这种打击。
吃饭时，我默不作声。父亲的兴致颇高，每**次都试图与我把酒论史，但今天我却意兴阑珊。越老越小，他有点儿着急，在吃完了几颗花生米之后，终于问我，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什么麻烦了？
我想起妻子的教导，微笑着说，没什么事，只是身体不太舒服。
哦，是不是拉肚子了，你小时候就这样，**拉肚子身体就不舒服，还记得那年我背你去医院吗，你**急……
我当然记得。但是此刻的我却显得很不耐烦，我打断他的话，我又不是小孩子，干吗拿我小时候的事情穷开心。
我用了穷开心三个字，这让老父亲搛菜的手无缘无故地抖动了**下，再后来，他叹了口气，再也没说什么。
父亲已经老了，他连让我开心的方式，也只剩下回忆了。
二
我不得不强打精神去“上班”，每天早早起来，在父母期待的眼光中去完成自己所谓的“工作”，但是很快，我就受不了了。我不能忍受，**个四十岁的男人，在街头无所依靠的感觉。尤其是街上人流匆匆，都在忙自己的事情。可是我**出门，却是手足无措，似**个迷茫的少年，在街头回不了自己的家。
妻子还在骗父亲。
她告诉父亲，我近来工作不是太忙，她这样说的目的，无非是不至于我回家太早而让父亲发现端倪。而且近来父亲的精神很好，尤其是我**到家，他就拉着我讲**些往事，母亲也烦，妻子不好意思不去听，而我只好勉强打起精神去听。
父亲常说，养儿防老啊，还是应该和儿子多交流。
听到这话，我的鼻头**酸。我的老父亲，他并不知道JL子现在遇到了人生中*艰难的**个阶段，他不知道。他只顾自己兴高采烈地讲**些陈年旧事，**遍**遍，我就如他手里的那只小小茶壶**样，圆润而没有棱角，被他的回忆摩挲。
而近来，我发现父亲迷上了名人传记。
他找来厚厚的杂志、传记书，**个人躲起来，在小院的天井里面看，还不时做**些笔记。而且，每天晚上我回到家里，他必然要与我交换心得。老了老了，他还会发这样的感叹，真是不如你们年轻人啊。
若是以往，我还有兴趣，但是如今，我连吃饭都成问题，哪有心思再去想那些事情？
但是我又不得不**次次地按时出去，按时回来。找朋友喝茶，在别人家里赖着不走，或者是找朋友下棋，但朋友总有限，况且别人又不是我这样的全职闲人，次数多了，别人难免不悦。
我也曾打起精神找工作，在人才交流市场，**次次站在那些比我年龄小很多的所谓考官面前，收起的自尊像是**把弹性不好但又被强行收起的雨伞那样，刺得我生疼。
终于有**次，回家后父亲拉着我大谈某名人的成功经验时，我再也忍不住了，冲着他嚷起来，整天都是别人的成功，可是你再做这些笔记有什么用啊？你都这么大年纪了。
父亲的嘴唇动了动，似乎很生气。他给自己倒了**壶茶，就那样，眼睁睁地看着我，问，小云，你这段时间是不是有事情瞒着爸爸？
我再也忍不住，鼻子**酸，眼泪仿佛早就预备好了**样，喷涌而出。
三
终于不用再假装去上班了，至少不用再假模假样地怀着心酸对家人说，我上班去了。
开了电脑玩游戏，昏天黑地地打，直到手脚发麻，双目无神。
父亲不懂电脑，他常常叹气说现在老了，能做的事情越来越少。就像是电脑这档子事儿，现在想学，别说基础知识，怕是连心气儿都没有了。他每每这样说，但总是很热心地看着我的电脑。
妻子再**次骗他，说我在网上搜集就业资料。她这么做也是出于好心，她说我现在正在努力找**份更适合我的工作。
父亲每**次即便是进来拿东西，也是轻手轻脚的，走的时候，慢慢把门带上，生怕打扰了我。
终于有**天，父亲拿着**个小纸条来找我。小云，爸眼睛花了，有件事情麻烦你**下。这是你许阿姨想买的药，可是爸不知道哪里有，听说现在网络很发达，看能不能找到地址。
纸条上写着**种药的名字。我在网上搜了**下，出现了N个结果。
我找了*贴近*详细的**个记录，打印好了，交给父亲，继续我的游戏行程，没想到父亲却不满足，坐在那里没有走的意思，问我，这网络就是快，是不是什么都能搜到？
是啊，我敷衍塞责，关了网页，想转入游戏。
父亲似乎很为难，想了半天，才说出口，小云啊，你能不能教教爸？
我心里**动，父亲这些日子以来，每**次吃饭时，都说要学电脑。我转过头看父亲**脸的期待，是啊，父亲老了，不再是那个可以回答我任何问题、可以帮我做任何事情的父亲了。他现在需要我，需要儿子帮他。　　我***次认真地点开网页，教父亲什么是关键词，什么是关键字，什么又是搜索方式。他就像看名人传记那样，**点点地记在了**个小本子上面，还不时问我**些很有趣的问题。比如，他问，如果关键词里面出现了人名怎么办？是不是可以搜到很多个叫这个名字的？
我笑，是啊。
好在父亲还有**点儿拼音基础，很快就上手了，只是对键盘26个字母的排列，有些不知所措。
四
在个人努力之下，终于有两家公司答应我去面试。这对于我来说是**个好消息。
那天回到家，父亲神神秘秘地将我喊到**边，儿子，你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了？
什么日子？我还真想不起来。
父亲拍了我**下，你的生日啊。你怎么就忘记了呢？还是你妈的记性好，**大早就念叨着，今天是不是云儿的生日啊？
他们**直喊我云儿或小云，仿佛我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。我心头**热，忍不住想，天下有多少父母记得孩子的生日，可是又会有多少孩子记得父母的生日？
晚饭，父亲给了我**个纸包，里面厚厚的。说，父母老了，不能给你什么贵重的礼物了，能给你的，唯有这个。
我好奇。吃完饭，安顿好了儿子，上楼。在橘黄色的落地灯下，我打开了那个厚厚的纸包。
是打印出来的**页页文件。每**个文件，都精心地用WORD编辑过，上面有我的名字。每**页都有，但都不是我。其中，有市长，有企业家，有作家。每**个都那么细心地分段，起标题。
是父亲搜集的。
我不知道这些天我出去找工作，父亲搜索了多少网页，又学习了多少东西。我几乎能想象得到，父亲不再挺直的身体，在电脑前吃力地搜索，记录，编辑，打印的身影。**个古稀之年的老人，为了他的儿子，正努力地做**件力不从心的事情，而且从未间断。
后面是父亲的话，没有打印，依旧是他力透纸背的手迹：
孩于，爸已经老了，不能再给你呵护．不能再尽到责任。请原谅爸爸。
拼音实在难以输入，所以，*后这封信爸爸还是选择了手写。其实，我知道了你下自的消息，而且早就知道了。有**天，我孙子用他的小手拉着我的手说，爸爸在夜里哭了，我才发现自己是如此难受。
是的，爸爸不能再给你什么了，**能给你的就只有回忆和鼓励，这也是我永远能给你的。夜里，我们在楼下，能听到楼上你清晰的叹息声，我和你妈妈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，我们想，如果我们此时仍然能拉你**把，我们甚至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。
但无论如何，孩子，我们现在已经帮不了你了。前段时间，你说爸总是穷开心，其实爸是想让你开心．当然，我说什么并不重要．重要的是我知道你在听，知道你仍然有**硕不会沉寂下去的心，这样就足够了。
爸爸从网页上，按你的方法找了**些人，他们的**些事，或者，能知爸爸前**段时间想出的那个看名人传记的笨抽方法**样，能给你鼓励。他们的名字，都和你**样。孩子，四十年前，给你取这个名字的时候，我们的心就全放在了你的身上，想你能行云流水，**鸣惊人。
爸做了**辈子的秘书，但是现在却不能帮儿子，只有给你这些文字，其实，我和你妈妈的幸福就是有你在。儿子，无论如何，你在，就是我们*大的幸福。
昨天，我与你妈开玩笑，说老两口谁会先离开。没想到你妈突然说，在云儿没有安顿好自己之前，谁先去都不忍心。不是吗？孩子，我们的幸福在你身上，如果你不幸福，我们又有何幸福可言？
另外，作为**个父亲，我还想说，感谢你，儿子，让我学会了这么多东西，让我知道了**之大，从而也启发**个老父亲对儿子进行另**种形式的关怀。
孩子，另外我还想说，在我絮絮叨叨的时候，我并不是想要对你倾诉什么，而是因为有你在，有你，我的儿子在我身边倾听……
我泪流满面，原来父母**直什么都知道。我怎么就能断定他们老了呢？从我出生那**天起，他们就将幸福种在了我的身上，他们为我浇水施肥，为我修枝剪叶，我怎么就能自暴自弃呢？无论如何，我都是他们骄傲的孩子，都是他们的幸福。
这样想，我不能，也不敢再让自己沉寂下去，因为我的幸福，与那么多人息息相关。